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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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他把支票兑取了现款,但像逃避瘟疫似的避开那家给他留着那件淡灰色女服的店铺,却给自己买了几样日用必需品。他整天心情很怪,对自己怀着一种恼怒的情绪。过去两天的那种求之不得的叨念没有了,心头是一片空虚——
全部强烈的渴望都化为乌有,好像已经在那一阵热泪中得到了满足。吃过茶点后,斯苔拉把一本书放在他旁边,羞涩地说:
“你看过这本书吗,弗兰克?”
原来是法拉尔的《基督传》。艾舍斯特笑了笑。她那么关心他的信仰,他觉得好笑,但却是很感人的。同时也许又是传染性的,因为他开始情不自禁地直想为自己辩护,如果不是想改变她的信仰的话。晚上,两个孩子和哈利德在补虾网,他说:
“依我看来,在正统的宗教背后,老存在着酬报的观念——做了好事,你就能得到些什么;这无异是乞求恩德。我想这根源全在于恐惧。”
她正坐在沙发上,用一根绳子打拱结,听到这句话,马上抬起头来。
“我认为宗教要比这深刻得多。”
艾舍斯特又感觉到那种支配的欲望。
“你以为是这样,”他说;“但是响往报答是咱们大家的老根!要究明这老根的底细,可不是容易的!”
她不解地皱紧眉头。
“我觉得不懂你的话。”
他固执地继续说:
“好,你想,那些最虔诚的宗教徒,是不是就是那些觉得这现世的人生没有完全满足自己欲望的人?我相信做个好人,因为做好人本身是件好事。”
“那么,你真的相信做好人哩?”
现在她看去多美——跟她好是容易的事!于是他点点头,说:
“我说,教给我,这结是怎样打的!”
在拨弄那根绳子的时候,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他觉得十分快慰。后来他上床睡觉,便有意地老想着她,把自己裹在她那漂亮、文静而姊妹般的光辉里,好像裹在一件防身衣里一般。
第二天,他发现大家已经安排好,打算坐火车到陶特纳斯去,在伯里波默罗古堡野餐。他跟大家一起坐上马车,背向马坐在哈利德的旁边,心里还是坚决要把过去忘掉。接着,在海滨,快到火车站附近那个拐弯的地方,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嘴里。梅根——就是梅根!——正在远处小路上走着,穿着她那条旧裙子和短上衣,戴着那顶苏格兰圆帽,仰起了头看行人的脸。他本能地举起手来遮掩,然后便假装擦除眼睛里的尘埃;但是从手指缝里,他仍旧看得见她在走动,不是踏着她那自由自在的乡下人步子,而是摇摇晃晃,迷迷惘惘的,怪可怜的样子——
好像小狗失掉了主人,不知道应该向前,还是向后——不知道往哪里去。她怎会这样到这里来的?
她是凭什么借口出来的?她抱着什么希望?车轮滚滚,载着他离她越去越远,他的心发出反抗和呼叫,要他把车停住,离开车,到她那里去!马车拐弯向火车站驶去的时候,他再也按捺不住,便推开车门,咕哝说:“我忘带东西了!走吧——
别等我!我坐下一班车到古堡跟你们会合!”他跳出去,一个踉跄,转了几个身,便站住了脚跟,然后向前走去;马车继续前进,哈利德兄妹都觉得十分惊异。
从拐角上,他刚刚望得见梅根正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他跑了几步,便止住自己,放慢步子走着。每走一步,离梅根愈近,离哈利德一家人愈远,步子就愈加缓慢。这次看见她——这能使形势发生什么变化呢?自己去见她。和由此必然产生的后果,怎样才能显得不那么丑恶呢?无庸讳言,自从遇见哈利德一家人之后,他已经渐渐确切地感觉到他是不会跟梅根结婚的了。如果他们结合的话,那不过是一段荒唐的恋爱生活,一段不安的、悔恨交集的、别扭的生活——接着——
不错,接着他就会厌倦,就因为她给了他一切,她是那么单纯、那么信任,那么像朝露一般。而朝露——是不长久的!那个褪了色的小圆点,她那苏格兰圆帽,远远地在前面摇晃着:她抬头瞧每个行人的脸,瞧每家人的窗子。有哪个男子经历过这样残酷的考验呢?不管怎么办,他觉得他总是个禽兽了。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使一个过路的护士转过头来向他盯了一眼。他看见梅根停住脚步,靠在防波堤上,瞧着海;于是他也停了脚步。很可能她从来没有见过海,因此在这忧患中也禁不住要流览一下景色。“不错——她什么也没有经历过,”他想:“她的一切都还在前头哩。可是仅仅为了几个星期的热恋,我会毁了她的一生。我宁愿自己吊死,也不干这个!”突然他似乎看见斯苔拉的沉静的目光注视着他,前额上那绺柔软的头发在风中飘拂。啊!那样做会是发疯,会意味着放弃他所尊敬的一切,放弃他自己的自尊心。他回头快步向车站走去。但是,回忆中那个可怜的、迷惘的小小身影,那双在行人中寻找的焦急的眼睛,又在十分强烈地折磨着他,叫他受不了,于是他重新回身向海走去。那顶帽子已经看不见了;那小小的有色圆点已经消失在中午的人流中。生活有时似乎把一样东西迅速推开,使你拿不到手,这时你会有如饥似渴的感觉,就是在这种饥渴的感觉和热切的想望的推动之下,他匆忙地向前走去。什么地方也找不到她;找了半个钟头,他便在海岸的沙滩上趴下了。他知道,要找到她,只要到车站等她,她寻找没有结果,便会回车站乘火车回家;或者,他自己乘车回农庄去,她一回家便看见他了。但是,他躺在沙滩上不动,瞧着周围一群群玩着小铲小桶漠不关心的孩子。她那个彷徨无主、东找西寻的小小身影所引起的怜悯,几乎淹没在他那血液的春情奔流中了;原来现在剩下的全是放浪的感情了——那骑士精神的部分,以前是有过的,此刻已经消失了。他再次渴念着她。渴念她那热吻、她那柔软小巧的身体、她那放任、她那全部锐敏热烈而不受礼教约束的感情,渴念着那天晚上在月光明亮的苹果树下的那种奇情异景;他强烈得可怕地渴念着这一切,像牧神渴念着林间的仙女一样。那明亮的有鳟鱼的小河里的潺潺流水,金凤花的耀目的光彩,老“野人”光顾的岩石,布谷鸟和绿色啄木鸟的啼声,猫头鹰的呼呼的叫声;还有那红色的月亮从天鹅绒般的黑色云朵里窥视着生气勃勃的一片白茫茫的苹果花;还有在窗口的她的脸——
差一点儿就可以接触到——那样的为爱情而出神;还有在那苹果树下,她的心贴着他的心,她的嘴唇回答着他的嘴唇——
这一切都包围了他。但是,他躺着不动。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抗拒着怜悯和这种强烈的渴望,使他瘫痪在温暖的沙子里的呢?是三个亚麻色的脑袋,一张长着亲切的淡蓝眼睛的漂亮的脸,一只紧握着他的手的纤小的手,一个叫着他的名字的活泼的声音——“那么你真的相信做好人哩?”不错,还有一种气氛,仿佛是在一个围墙里的古老的英国花园中,其中有石竹和矢车菊,有玫瑰,有熏衣草和那丁香的香味——
玉洁冰清,一尘不染,几乎是神圣的——这一切都是纯洁和美好的,都是从小受的教养使他能够体会的。
这时他突然想道:“她可能又到这海滨来,那就看见我了!”他站起来,向远在海滩一端的岩石走去。在那里,冰凉的水花溅在脸上,他可以更加冷静地思考。回到那个农庄去,在野外的树林里、在岩石间去爱梅根,周围的一切都是荒野的,又都是跟这种事情相称的——
这个,他知道,是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把她移植到大城市里去,把像她这样一个完全属于大自然的人关在一套公寓房间里——他的诗人气质对此是有反感的。他的热情将只是一种官能的放纵,很快就会过去;在伦敦,她那种天真无知,她的缺乏一切文化教养,都只能使她成为他的秘密玩物——
不可能再是别的。他坐在岩石上,两只脚挂在一潭浅绿的海水上摇晃着,海水正从这里退出:他这样坐得愈久,对这一点就看得愈清楚。现在,仿佛是她的胳臂和她的整个身体正在从他身上慢慢地、慢慢地滑下去,落到了水潭里,将要被海水带到海里去;她仰视着,她那失神的脸色带着央求的目光和湿漉漉的黑发——这又萦绕他、侵扰他、折磨他!最后,他站起来,爬上低矮的石壁,往下走进一个隐蔽的海角。也许在海里,他可以恢复自制——
消灭这阵狂热!他脱下衣服,游了出去。他要使自己疲倦,好丢开一切,就不管好歹地游着,淤得又快又远;接着,他又毫无理由地害怕起来。如果不能游回岸边,如果潮水把自己卷走,或者抽起筋来,像哈利德似的,那怎么办!他转身往里游。那红色的山壁看去似乎很远。如果他淹死了的话,他们会发现他的衣服的。哈利德一家会知道的;但是梅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在农庄里是不订报的。于是他又想起菲尔·哈利德的话:“剑桥的一个姑娘,本来我可以——幸亏我没有对她做亏心的事!”在这没来由的恐惧时刻,他发誓不对她做亏心的事。于是,他的恐惧消失了;他很容易地游了回去,在阳光下晒干身体,穿上衣服。他有点儿伤心,但是不再悲痛了;至于他的身体,那已经神清气爽了。
在艾舍斯特这样年轻的时候,怜悯并不是强烈的情绪。他回到哈利德家的起坐室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茶点,觉得很像是发了烧刚好似的。一切都显得新鲜和爽朗;茶,奶油吐司加果酱,都异乎寻常地好吃;烟草从来没有那么香。他在空屋里来回走着,东摸摸,西瞧瞧。拿起斯苔拉的针线篮,他摆弄着那些线团和一绺色彩鲜艳的丝线,闻闻斯苔拉放在线团中间的一个装着车叶草的小香袋。他坐在钢琴前面,用一个手指弹着曲子,心里想:“今天晚上她会弹琴的;我要看她弹;瞧着她使我很舒服。”那本书还留在她放在他身旁的地方,他拿起来,想看。但是梅根的凄楚的小身影立刻又出现了,于是,他站起来,靠在窗口,听新月饭店花园里的画眉鸟歌唱,凝视着树下梦一般的蓝色的海。一个仆人进来收走茶点,他依然站着,吸着傍晚的空气,竭力什么也不想。接着,他看见哈利德兄妹打新月饭店的大门进来了,斯苔拉稍稍走在菲尔和两个孩子前面,大家都拿着篮了。他本能地退缩了。他的心刚受过那么严酷的折磨,突然看到斯苔拉,就有些怕接触,然而却又需要这种接触的亲切的安慰——一面抱怨对他的这种影响,一面又渴求这影响的那种宁静的纯洁无邪的气氛,以及瞧着斯苔拉的脸的时候所获得的快感。他靠在钢琴后面的墙上,看她走进来站着屋里,神色有点儿发呆,好像很失望似的;然后她看见了他,便露出微笑,笑得那么快,那么明朗,使艾舍斯特既觉得温暖,又感到恼火。
“你根本没有来找我们,弗兰克。”
“没有;我有事不能来。”
“瞧!我们采来了这样可爱的晚紫罗兰!”她伸出握着一束紫罗兰的手。艾舍斯特把鼻子凑过去,心头激起了种种迷惘的渴望,可是他又看见梅根仰起焦急的脸注视着行人,立刻就冷了半截。
他说了一句“多好啊!”便走开了。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听得两个孩子正走上楼梯,为了避开她们,他便一歪身倒在床上,两条胳臂交叉着放在脸上,就这样躺着。现在,他觉得事情已经真正作了决定,梅根已经放弃;他恨起自己来,几乎也恨起哈利德兄妹来,还恨他们那种英国式家庭的健康幸福的气氛。他们为什么偏偏碰巧到这里来,驱逐了他的初恋——而且向他表明,他即将是一个普通的勾引女性的好色之徒而已?斯苔拉有什么权利用她那洁白羞涩的美貌,使他确切地知道自己决不会跟梅根结婚,而且在彻底破坏了这件事之后,给他带来了这样刻骨难忘的愧悔和这样的怜悯?梅根这时总该回家了,由于可悲的寻找而筋疲力尽了——可怜的小东西!——
说不定还在盼望到家能够看见他哩。艾舍斯特咬着袖子,抑制悔恨交迫的呻吟。他去吃晚饭的时候,闷闷不乐,一声不响,他这种情绪甚至对两个孩子也投下了一层阴影。这个晚上过得很阴郁,大家的脾气都不大好,因为他们都疲倦了;他几次看见斯苔拉在瞧他,流露出委屈和迷惑的神色,这使心情不好的他反而高兴。他睡得很糟,一早起来,便走了出去。他来到海滩上。独自待在宁静的、蓝色的、阳光照耀的大海的边上,心头稍稍轻松了点儿。真是个自负的笨蛋——
以为梅根会那么难受!只要过一两个星期,她就差不多全忘了!他呢——不错,他会获得善报!一个善良的年轻人!如果斯苔拉知道的话,她会祝福他,因为他抵抗住了她相信的那个恶魔;他冷酷地笑了一声。可是慢慢地,大海和天空的宁静和美,还有那些飞着的寂寞的海鸥,却使他感觉羞愧,他游泳了一阵子,便回去了。
在新月饭店的花园里,正是斯苔拉坐在一张折凳上画画。
他偷偷走到她背后。你瞧,她是多美:专心致志地弯着身子,端着画笔,估量着远近大小,皱着眉头。
他温和地说:
“斯苔拉,昨天晚上我太不好了,请你原谅。”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脸涨得绯红,习惯地迅速说:
“没有什么。我知道有件什么事儿。朋友之间这是不要紧的,是不是?”
艾舍斯特回答:
“朋友之间——咱们是朋友了,是不是?”
她仰脸看着他,使劲地点头,那排上齿又闪露在快速而明朗的微笑中了。
三天后,他和哈利德兄妹同行,回到伦敦去。他没有写信到农庄去。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第二年四月的最后一天,他和斯苔拉结婚了……。
以上就是艾舍斯特在银婚日那天靠墙坐在金雀花中间的回忆。就在这个现在他摆开了食物的地方,当初他第一次看见梅根映着天空站着。为什么偏偏这样凑巧!他心头激起一阵渴望,要下去再看看那个农庄和果园,还有那吉卜赛鬼出没的草地。去一遭不会花很长的时间;斯苔拉也许要过一小时才过来呢。
这眼前的景物,他记得多么清楚——屋后的那座陡峭的草山,山顶上的那几棵树!他在农庄的大门口站停了。矮矮的石屋,水松构成的门廊,开花的红醋栗——丝毫没有改变;连那张陈旧的绿漆椅子也仍旧在窗下的草地上,那天晚上他正是站着这里向她伸出了手接那钥匙的。接着,他转身朝小巷里走去,站着倚在果园的门上——这个破败的灰色大门,也跟当初一样。甚至还有一口黑猪,在那边树木间走来走去。是真的过了二十六年,还是他做了一个梦,现在醒来,而梅根正在那棵大苹果树下等他呢?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来摸摸花白的胡子,终于使自己回到了现实中。推开大门,他向前走去,穿过那些杂草酸模和荨麻,直走到河边,找到了那棵大苹果树。没有改变!除了青灰色的鲜苔更多一点儿,增添了一两个枯枝之外,别的都跟那天晚上一样,那时,他在梅根去后,抱住了这长鲜苔的树身,吸着它的木香,而头顶沐着月光的苹果花似乎活了起来,在呼吸——这些仿佛都仅仅是昨天晚上的事。在这早春时节,已经有几颗芽发出来了;画眉鸟正在高声歌唱,一只布谷鸟叫着,阳光灿烂而和暖。一切都跟过去一模一样,令人能难以置信——那水声潺潺的有鳟鱼的小河。那狭小的池子——他每天早晨都泡在里面,把水泼在侧腹和胸膛上;而在那边荒野的草地里,依然是那山毛榉林子和那块据说有吉卜赛鬼去坐的大石头。然而,青春永逝了,爱情和甜情蜜意消磨尽了,艾舍斯特感觉到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脖子似的,当然+谡庋谰拔薇叩拇蟮厣希嗡?是应该尽情欢乐的,就像这天和地包含着无限欢乐一样!但是实际上呢,却办不到!